刘家庄是个大集,每逢阴历的三八日这里马嘶狗吠的非常热闹。因为地处即墨、莱西、平度三县交界,正北与莱西的朴木镇有一座政府修建的大桥相连,西北与平度县的仁兆镇和即墨移风店村搭有简易桥,交通也还算方便。刘家自己的民团尽职尽责的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即负责抓小偷又替商贩们维持公平,这些加在一起都给这个集赢得了良好的口碑,让这个集一年比一年人多,一年比一年繁荣了起来。
大概是因为辫子给闹的,最近赶集的人明显少了很多,好多人上趟集也是来去匆匆,买完了必需品就赶紧家走,不会和以前那样买完再随意的溜达一圈了,摆摊的摊主们除了一些大胆的和无奈的基本都换上了一些有些岁数的妇女在守着。
北辛村,离刘家庄不远,往南十里就是。这个村村子不大,也就一百来户人家,虽然名为辛村姓辛的人却不多,以张李王三姓人家为主。由于村子小,这里的大户和刘家可没法比,充其量也就算张家有几百亩地还被几个分支给均分了。李家和王家的日子差不多,历届村长都是由这个三个姓氏的人轮流担任,五年一换。到了现在,张家族长守着四个儿子却挑不出一个可以担纲村长的接班人来,这哥四个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同宗其他旁支虽然有心取代怎奈老祖宗立的规矩只认长子长孙,他们也只好在忿忿中屈于现状。
于守至是村里的小姓,他也从没有奢望过要去当这个村长。他的祖上由河南一路靠杂耍乞讨过来的,流落到即墨境内时在北辛村拉开场子卖艺,于家一个小姑娘被当时张家的先祖看中,愿出十亩地的聘礼给自己儿子做媳妇。老于的祖上或许漂流够了,欣然答应,然后举家也在此处定居了下来。到了于守至爷爷这一辈已经没有人会杂耍了,他们开始以做豆腐为生,慢慢地有些积累,又置办了二十多亩地,加上老姑姑聘礼传下的那十亩,他们的日子也算是过得有滋有味。
于守至的父亲常年做豆腐四处零卖,于守至和他的弟弟守理,夜里帮老爹做豆腐,白天带着家里人打理庄稼。后来他父母去世之后,弟弟守理对做豆腐不感兴趣,感觉天天起五更熬半夜的受辛苦也赚不了多少钱,就劝大哥不做了,安心种地算了。于守至不同意,说怎么也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虽然辛苦些也不能发家但毕竟可以闹个手头比一般人家宽绰。后来哥俩干脆分家单过,于守至很爽快的让了五亩地给守理,他把做豆腐的活和那间豆腐坊给揽下了。
别人可以不上街不赶集可于守至不行,他要去集上把豆子卖了,还要做豆腐下到各村叫卖,不出门就等于是断了自己的财路。
老婆孙氏怕他出去遇到麻烦,嘟囔着劝了他几次,让他先忍几天看看风向再说,于守理和一些要好的街坊邻居也来劝他。好容易憋了三天,到第四天怎么也憋不住了,谁劝也不行,老于非要出他的豆腐,而且还告诉老婆孩子多泡豆子,至少要照着以前的量加倍做。
全家人犟不过他,只好提心吊胆的跟着他熬日子。不过好像传说的并不可靠,他连续十多天都毫发无伤的回来了。豆腐出奇的好卖,原因就是好多同行因为害怕出去不敢做了,他这几天的收入是翻倍的增长,这让老于很得意自己的眼光和魄力。
半个月下来,豆子越攒越多,该去集上卖掉一部分换些真金白银回来了。刘家庄集这天他只做了两道子豆腐,让大儿子立国推着,于守志自己推着一车豆子,爷俩去一块赶集。
立国也不小了,十七岁的毛头小子长着近一米八的大个子,五大三粗的怎么看怎么是个大人了,昨晚于守至两口子说闲话时还商量着该找媒婆给提亲了。于守至还和老婆开玩笑说呢:“以前没想这个问题也就没注意哪个村有好嫚,以后再到外村卖豆腐时上心看着点,发现有好的咱就先下聘礼占着。”
到了集上爷俩分开走,立国去菜市卖豆腐,老于去粮食市。尽管收粮食的小贩少了好多,同样卖粮食的也少了好多,老于的豆子车都没有落稳就有相熟的贩子围上来了,于守至天天和豆子打交道,知道行情,讨价还价了几次,很快就成交了。
卖完了豆子,于守至把四个空麻袋卷起来用绳子缠到车横梁上,然后和几个常年收豆子的小贩唠起剪辫子这个话题来,小贩说城里开始有很多人剪了,尤其是在外边上学、做生意的,好像还真的是自愿的,没有听说哪里冲出革命党人强行剪了谁的辫子。扯了一通闲篇,心里有些踏实了的于守至推着车到菜市看立国卖豆腐,等卖完了爷俩一起回家。路过肉摊时,于守至拣生的的熟的都买了一些,准备中午回去改善一下伙食,犒劳一下跟着忙活了半个多月的一家老小。
老于看立国的豆腐卖的还有不到一半,也不着急,散集之前卖掉没有问题。他把车放在一边的空地上,掏出他的玉石大烟袋,撮上一锅烟,就手坐在车上,掏出火镰点火。‘咔哧,咔哧’的打了好几下,愣是没点着,老于火了,恨恨的把这块火镰扔出了视线之外。火镰没有了但烟还是要抽的,立国说要给他买洋火去,老于心痛洋火是一次性的东西,虽然比火镰好使却不实惠,坚持要用火镰,又怕立国不会买,他自己站起来溜达着买火镰去了。
没走出多远发现前面围了一堆人,于守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反正闲着没事,抱着看光景的心态他也挤了过去。
钻进去一看,让于守至傻眼了。是两个刘家民团的团丁看着一张告示,一个私塾老先生模样的老头在摇头晃脑的给大家读告示。旁边还有一个理发摊子,这种理发摊子以前集上也有,理一个赚一个的钱,并不起眼。两个看守布告的团丁时不时的用手摸一把昨天被镇长统一剪掉辫子的脑袋,总觉得有些不习惯,站在那里仿佛自己成了另类,老学究那根稀疏中透着干黄的辫子却依然还在。
老于不认字,但他会听,老先生念的东西一字不落的都入了他的脑子里。布告的意思就是大清朝完蛋了,现在是民国。民国是什么?老先生解释了,民国就是改朝换代了,以前叫朝廷的地方现在叫政府,新政府的首脑不是皇帝是总统。总统是什么?老先生说,就是什么事都归他统管,总的来说就和以前的皇帝差不多。但总统隔几年就要换人,不准传给自己家人了,全国的张三李四谁都可以去当总统。老先生一指前面那个人说你也可以去。把那个人吓得往后一所脖子,‘娘哎’一声就钻后面去了。待众人哄笑过后老先生继续说,新总统号召国人,男人要剪掉辫子,女子不许缠足,婚姻自由,父母不得包办,以后无论谁见了当官的都不用磕头也不准叫老爷了等等许多新规。别的规矩老于没觉得有什么实惠,他连一个村长都没指望过,况且是总统了,不过见官不用磕头他从心里是支持的。
说起剪辫子于守至才发现两个团丁的辫子没有了,两个人都是齐领短发,老先生在念,他们俩却一直低着个头,一副做了贼被抓住游街示众树杆子一样。
老于觉得好笑,没等那老先生读完他就打趣的问道:“先生,你刚说了这么多好处,你怎么不剪掉你的辫子?”
老学究有些尴尬的说:“惭愧,惭愧。刘镇长说了,一切自愿。他们二位愿意剪就剪了,老朽的辫子陪了我六十多年了,一来是舍不得,二来嘛,圣人曰过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也不忍。”
老先生解释完又接着念道:“本镇为了响应总统号召,特在今日集上设立理发点十个,凡自愿前来除辫的人奖励大洋两块,每个点十个名额,先到先得。”
两块大洋,乖乖,这可顶的上平时自己卖半个月豆腐的收入,白花花的大洋就在桌子上摆着,这个钱赚的太容易,也就咔嚓一剪刀的事,老于有些犹豫的盘算着。
别看围着看热闹的人不少,不过敢上前的却一个也没有,好多人听完摇着头走了。于守志还在继续犹豫,买火镰的事早被忘到瓜哇国里去了。
就在这时,刘长卿刘大镇长带着两个随从下来检查除辫的进展情况,事先他还以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呢,谁知转了两个点都没开张。二十块大洋还是乖乖的躺在桌子上面,这个钱是由县里专门为推广除辫筹措的专款加上刘家的资助。刘长卿问两个团丁:“一个时辰了一个问的也没有?”
一个团丁说:“听的人不少,听完都跑了。”
刘长卿一看两个团丁恨不得把头低到裤裆里的模样就骂道:“瞧你们俩这熊样,连你们都不敢睁眼看自己,还怎么给别人树榜样?都给我挺胸抬头站好了,咱这是响应新政府的号召,又不是偷鸡摸狗拔蒜苗子,看我的。”
刘长卿说完,摘下了头上的礼帽,露出了和团丁一样的发型。他对着人群说道:“各位乡邻父老兄弟们:鄙人刘长卿,是咱这个镇的镇长。你们看到了吧,我是咱们镇第一个除辫的人,那个留发不留头的年代真的过去了,以后不会再有人强迫咱们留着这个东西了。说句真心话,要说杀头我不怕吗?我也怕,但我知道这个情况永远也不会出现。咱退一万步说,就算真要有事了,你的头难道就比我的头金贵?你的家底就比我的家底厚实?不见得吧,我都不怕了你们还怕什么?是不是啊?”
“镇长老爷,您说的没错,我是没有您的家底厚实更没有您的头金贵,但是我的一家老小要靠我养活,那些国家大事我们庄户人也弄不明白,你说这万一要是……”老于插空问了一句。
刘长卿一看有人接话,赶紧趁热打铁道:“兄弟,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敢向你保证没有这个万一。我就和你这么说吧,以前的皇帝不是咱们汉人,他是满人是鞑子,二百年前是他们占据了咱们汉人的地盘,强逼着咱们的祖先改成和他们一样的辫子,如今他们被咱们汉人打败了赶跑了。你说,咱们汉人好容易打跑了他们还会让他们再回来?绝对不会!所以我敢说绝不会有你说的那个万一。”
“镇长大人说的也是,我要是你说的那个什么总统我也不会让他们再回来。”老于最后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兄弟,你是哪个村的?叫什么?怎么样,带个头?你要是敢带头我就给你再加三个大洋。条件只有一个,你剪完了你得待在这里等到散集才能走,我需要你在这里给集上的父老乡亲做一个榜样,怎么样?”刘长卿一看老于有可能成为第一个破天荒的人赶紧加大了诱惑。
五块大洋剪一个辫子,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于守至这回不犹豫了。他走上前一屁股坐在了理发师的前面对刘长卿说:“俺是北辛村的,叫于守至。谢谢镇长大人瞧得起俺,俺今天豁出去就跟镇长学了。行,剪掉了,俺就站在这里给大家当个榜样。”
理发师好容易等到了一个人来,生怕手慢了于守至反悔,趁着于守至和镇长说话的工夫,抄起他的大剪刀毫不客气的‘咔嚓’一下就剪了下去。
于守至只感觉脖子后面一阵发凉,这让他瞬间想起砍头是不是也就这感觉。想到砍头他又开始后悔刚才的冲动了,自忖道:他妈的,总不会今天剃了发明天就被砍了头吧?他的感觉顿时又不好了起来。不过老于还是很机灵的,他顺手就把辫子抄在了手里,他毕恭毕敬的对镇长说:“镇长大人,我拿回去做个纪念总可以吧?”